江乱银牵着驴绕到东墙下,小门处早已有人候着。一道宽不过三尺的偏门,门槛却极高,明显防外头推车闯入。此处比前门更吵闹些,旁边修了一条斜坡木道,货车与药箱皆可从此卸下,便有工人轮番接力推送进入。
“劳驾——”一声吆喝从背后而来,关赤玉三人让了让位,一队小推车装着货便从小门进去了。
小门候着的是一个老婆子,后背横插着两把菜刀。一双鼠目精光十足地审视着关季二人。
“江姐儿,榆所的路在南门。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好像喉咙里有蜘蛛在挂丝。季明月听着很不舒服。话虽然刺人,但碍着江乱银的出身,也算是恭敬一句“姐儿”,关赤玉倒是看出了点门道。
江乱银懒得同她掰扯,一袋舟符迎面便抛了过去。
“菜婶婶,行个方便。”江乱银皮笑肉不笑地奉承着。
菜婶见有的赚,自然是眉开眼笑地让三人过去了。
正待迈步进门,忽听侧后传来一声:
“带人进苑,不走正门登记?”
声音不高,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。菜婶听到声音,暗道一声倒霉,立马打起精神,装上了样子。旁侧的车马队更是停下行礼作揖。
三人回头望去。只见墙头不远处,一道身影从行道阴影中走出。那人身形纤细,面容清瘦,一身鸦灰简衣,左臂束红牌,佩剑旁斜挂一柄兔毛笔,便是巡防司律——陆静衡。
落潮六院,院各有巡,巡分律与秩。一为司律,掌院之笔;一为秩使,执院之行。皆归主院调令任命,不隶属所辖之院。
陆静衡走路极稳,像是每一步都丈量过似的,目光平静冷淡,不偏不倚地扫过三人。
江乱银皮笑肉不笑地一抬手:“陆司律,今早五院开了人事榜,我送新人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腰牌。陆静衡未接话,只淡淡一瞥,便知确是策院所发。
但她没有放行。
目光在季明月脸上停了片刻,很快掠过;视线落到关赤玉身上时,却轻轻一顿。
关赤玉感受到一种审视,心中微凛。
这人不好糊弄。跟之前接触到的落潮人不同。
这是第一个她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“读书人”。
果真,陆静衡眉心微蹙,藏在脑海深处的纸页,渐渐展开。
前些日子,陆静衡负责处理的一批密卷中,掉出过一张画像。
她弯腰去拾,目光却不小心对上那画像上的人。绘制的人看得出来很着急,炭笔画得很重,但是仍然能看清楚是一个眉眼极冷的男人,唇角微弯,似笑非笑。
而眼前的女子,神态柔和......
陆静衡眉头皱得更深了。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只可惜,陆静衡是个很谨慎的人,太过于谨慎保守的性格,让她遇事多了几分犹豫。这也是为什么会让她和陶敏华一个巡防院,一冷一热,互相平衡。
“怎么不去榆所?”
“榆所满了,”江乱银懒洋洋道,“只得暂往符金问一问。”
“叫什么?”
“阿玉。”“季明月。”
江乱银有些不耐,虽然司律隶属主院管理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可是她手里的牌子来自策院,特事特办的牌,根本管不到她。被平日里少言寡语的陆静衡这么拦路一通审问,不就是铁了心找她不痛快?江乱银心中更是不爽。
“陆司律。”她沉声,声线冷了几分。
来人面色不动,淡淡道:“例行公事,担待。”
说完便转身而去,只留下个干脆利落的背影。
江乱银翻了个白眼,最讨厌跟这号人打交道,领着二人踏进了小门。
踏进小门,便是一条新的巷路。关赤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,在深深浅浅的宫闱里穿行。但是与宫里不同,脚下不是玉阶,也非朱墙。墙头更矮,俱是浅浅的灰白色,朴素的漆瓦搭在上面,倒是格外清新。
走了约百步,又进一门,便步入了一股人声鼎沸的热流之中,连廊环绕的院子便在眼前展开。车马所的上前来牵着驴往另一苑的马厩去了。两个小厮交接了江乱银的草药,领着三人往更深处走去,脚下青砖铺地,两侧桂花开满整个游廊,水缸里、碧瓦上尽是簌簌落花,一阵阵馥郁的花香薰得关赤玉有些醉。
廊上穿行各色的人,有人挑担,有人搬箧,有人正低头与人细细交谈,高处的吊索正缓缓放下一只大木箱,落入中庭的木台中,轰然一震。鸟雀枝头啼叫,早已见怪不怪。一切宛若蚁巢流转,热闹得几无停歇。
转过一方小湖,黄色的荇菜花湖面上开得正盛,有姑娘在清扫落叶,拨弄浮萍。再穿过一道玉色拱门,上书:符金苑
几处偏房的窗子皆敞开着,多是女子坐于书案前拨算盘、理账目,还未等三人靠近,便只听到里头一声怒斥:
“算账不过脑子啊!?重算!”话音未落,一沓药单如雪花般从窗中飞出,两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,一边拾账单,一边语无伦次地赔罪。偏楼阁上的信使被吓得一激灵,从梦里坐了起来,鸽子呆呆地望着她,“咕咕”叫了一声。
“江老七来得正好,老娘问你!”
“昨夜刚登记,今晨才开榜,你就领着人来了,你当这是哪儿?苏记绸缎行啊?”
一身华衣满头金钗的女人从厅中走出,正是先前怒斥账房的掌事——金如意。虽是咄咄逼人之言,但声音出奇的动听,仿佛玉珠落盘。
“金掌事!”江乱银把手在袍子上擦了擦,顾左右而言他,嘿嘿笑道。“这不是送枕头,宜早不宜迟嘛。”
“呸!”金如意看向江乱银后的二人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眼珠子一转:
“有没有算学厉害的?”
金如意存心为难。
榆所满了,不找六院,反倒是还想往她五院塞?
“金姐姐......”江乱银江乱银干笑两声。
这年头,能算账的女子十指都数得过来,更别提她金如意珠玉在前,哪还轮得到两个来历不明的逃婚小姐?
“哼,那我金如意不奉陪了,乌榆所慢慢排吧。”她冷笑一声,一挥袖子转身欲走。
三院的阎王得罪不起,六院神龙见首不见尾,眼下五院也不给面子......
江乱银这下是真挂了相,手已探向腰间,打算亮牌子压人。
这时,一道轻声插入。
“算学。”
关赤玉弯腰拾起一张账单。
金如意脚步一顿,闻声侧眸。
“尚可。”
她笑了笑,目光坦然。
——不过是个昭明算科出题人罢了。